「社工我跟你說,等我出去一定還是會再犯啦。」矯正學校的會談室裡,坐在我對面的小白露出一臉篤定的表情,「反正我之後一定會去成監(成人監獄),要麼關到死,不麼就遇到想要作伙一輩子的女生然後金盆洗手。我天生就是黑社會的料。」
細瘦的身形,左腳上俗稱「龍柱」的包腿刺青,眉宇間流露不可一世的傲氣,見到小白的第一眼我就覺得,這個少年跟我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。要不是這份工作,我根本不可能認識他,更遑論建立長遠的關係。而現在,我坐在這裡,帶著社工的角色,對他湧出了滿滿的好奇。
「為什麼你對幫派這麼認同啊?」我忍不住這樣問。
「跟你說,我是少年頭(少年組領頭)欸,」小白似乎答非所問,卻又好像已經回答了我的問題。「我很瘋、又敢衝,誰都沒在怕的,一下就升上去了。」
那時候的小白,才因為詐欺及傷害案件剛進感化,在我們初次見面往後的幾個月裡,他就用行動向全世界證明了──他可一點都沒在吹牛。
在辦公室裡,我時不時就會接到學校的電話,告訴我小白在學校打了誰、哪個倒楣鬼臉上又被他挨了一記等。就連與他無關的衝突,他經過時照樣跳進去蹚渾水。隨著違規次數飛速累加,小白在長達數月的時光裡,每天只能拿一張小板凳,坐在教室後頭抄寫一整天的心經。
「我(心經)又被加了五十本,煩死了。」會面時我隔著窗戶,透過話筒聽他發洩著滿腹牢騷。在他的人生經驗裡,替他打天下的拳頭第一次產生了反作用力。
「但我還是不後悔」,小白話鋒一轉,露出欣然的神情,「跟班上同學一起,很有向心力,我很喜歡。」在那一刻,我突然看懂了,小白如此衝動、喜歡逞凶鬥狠背後的真正原因。
在開案前數個月的每次見面,聽著他天花亂墜的說著以前的「豐功偉業」時,我總得按捺著性子告訴自己別過度評價,但隨著相處時間一久,我卻發現他閃閃發光說著那些過去時,總離不開一群認同與重視他的人們。而學校的教導員,也看見了他的需要,成為了這樣的角色。
不知不覺間,小白完成心經罰寫、離開了違規班,甚至當上了班級幹部,他的表現也隨之穩定下來,未再有違規的紀錄。每月髒話夾雜的對話裡,也有了許多老師每月對他的稱讚及職位升遷的成就感。「我現在是喬班(等同班長)了,有很多人在看我、以我為準,不能漏氣。」他總是這樣跟我說。
然而,先前闖下的禍還是得負起責任。由於之前多起在校的衝突及傷害案件,讓小白面臨強制轉學,經法院重新審判後,感化教育又延長了三年。
「我不想再關了,所以現在想好好做人不會再違規,專心健身就好。」小白摸了摸粗了一圈的手臂,問我:「社工,真的變很壯齁?」
新的環境、新的同儕,也讓小白培養了健身新的興趣。而找到生活重心的他,在學校安份守己,健壯的身形與過去曾是幹部的名聲很快在純樸的校內被看見,到校至今的短短幾個月裡,他已成為班上舉足輕重的角色,成為喬班,也只是時間的問題罷了。在最近一次會談中,我們再度聊起了幫派的話題。時隔一年,我忍不住再問了一次同樣的問題,他這次的回答卻有些不同。
「我覺得我很有天賦吧,我有領導特質,上頭能看見我,下面也都跟著我,我就覺得自己是這塊料。」他如實說。
「對啊,我覺得你在這樣的環境和文化裡真的很容易被看見欸,」我腦中突然湧現一個念頭,「那除了黑社會之外,你覺得在哪裡也有這種感覺?」
這個問題像個魔法開關,打開了小白塵封已久的回憶。他皺眉了半晌後,突然脫口而出:「我之前陣頭跳得很好欸,而且跟的技藝團是正派經營,認真可以當工作賺錢的那種。」語畢,他突然從位子上站了起來,開始表演以前舞龍舞獅的專業動作。從上肩的技巧,到獅頭擺動的角度,小白都詮釋得活靈活現。提及每個動作搭配的鼓點時,小白甚至用手指當作鼓棒,在桌上敲出了洗鍊的節奏。那個全然投入的神情,讓我看了出神。
「怎麼樣,很厲害吧?」小白氣喘吁吁得看著我,「你回去網路上查關鍵字,有一次地方大拜拜的表演環節,找那隻粉紅色的獅頭,就我啦。」
「你做這些真的很帥欸!感覺得出來很有天分。」我忍不住稱讚。
小白聞狀,那種臭屁又得意的熟悉表情再度浮了出來,緊接著又是一串連珠炮:「拜託!我練了半年才能上場的,之前我還想過關完出去後再繼續跳……」
故事到這裡就暫告一段落了,但小白還在尋找認同的路上。流動在他血液裡的那股傲氣,在過去或許只能在不符合主流價值的幫派世界中發光發熱,然而,在與他邂逅的這一年多裡,我卻見識到無窮可能性。對我來說,他既是大家認為的衝動少年、麻煩人物,也是臉上閃爍著自信光芒的獅頭操手。(北區工作站/蔡旻書 社工師)